(本文发《杂文月刊》2023年第12期）

成语如影随形出自《管子》：“下之事上，如响之应声；臣之事王，如影之从形。”在这里，极常见的光学现象，被譬喻成一种难分难舍的特殊人际关系。本文重在说影，故谓之随形之影。

人，总有自己的影子，这是一种真正的不离不弃。阳光下，早晨或者晚上，是影子最悠长的时候；中午，影子蜷缩成一团，温驯地匍匐于你的脚下。你灯下伏案，它温柔相依；你熄灯睡觉，影子似乎没有了，其实，它只是知趣地退到房间的某个角落，静静地守候、陪伴着，聆听你的鼾声；只要一有灯亮人动，它会在第一时间出现在你的身边。没错，它见证你最私密的生活，但它一定守口如瓶，在任何时候，都不会轻易泄露你的秘密。若论对主人的忠诚，影子无出其右者。

人和人之间，关系能密切到如此这般，那一定非同寻常。譬如离我们不算太近、亦不算太远的安德海，他之于慈禧老佛爷，便是。不独他，所有的太监于万岁爷，其实都是随形之影。而且，安德海们有一种一般影子所没有的特异功能：无论在白天还是黑夜，都能乖巧地蜷缩在一边，虽有若无，忠实地行使守候、陪侍、聆听的职责，召之即来，挥之即去。圣上有安德海们如影随形，那些七王爷八王爷，那些大阿哥小阿哥们，自然也绝不缺少自己的影子；由上而下，虽有层级的递减，但与其对应的影子，从来不缺。

科技发展，时代更替，如果安德海们这些影子能有幸活到今天，一定已与时俱进，不会再像从前一样死死地、不分晨昏地守在宫内，还要弯曲身体，“喳喳”地应个不停了。“形”隔千里，“影”可以奇迹般地投射到普天之下的任何一个地方，而且，种种响应，会得到诸如麦克风等现代传媒手段的润色、张扬，从而获得更好的表达效果。

其实，没有谁生来犯贱，从内心里就喜欢做别人的影子。即便是做显赫如安德海那样的影子，那日子过得也是憋屈而窝囊的。有脑子不能思考，有嘴巴不能说话，一肚子委屈却还要堆出满脸笑容。只是既然有那么多人喜欢做别人的影子，这影子必定有其魅力所在。从浅处说，养在宫里，吃干的拿湿的，自有其舒畅和滋润，望深处说，一旦多年的影子熬成形，从小安子变成安总管，那可是身份的飞跃与升华。一方面，是别人的影子，另一方面，会在一夜之间拥有自己的影子，气势夺人，风光顿生。虽然能成为安总管的概率不是很高，但以百里挑一的难度，甘愿为之付出百分百努力的，总是大有人在，正所谓存一份的希望，便有无限的诱惑。

有人如影随形，虽让许多人梦寐以求，然而影子之于人，未必一律地都是好事。在生活中，我们都有过背光或逆光的实际体验，当不能面对阳光或光明，影子便会遮挡视线，影响人们对周遭事物的认知和判断，所谓活在自己的阴影中，说的就是这个道理。况且，就特定个体而言，能给自己带来阴影的，在身体之外，还有许多无形有感之物，比如财富和权力，利益和欲望。这就使得不少人常常身陷阴影而不能走出。更有甚者，一形才立，多影即随。这些太多的趋附而来的唯唯诺诺的影子，能汇集成一股强大的浮力，把形托举到高空，让其飘飘欲仙，忘乎所以，然而一不小心，掉回地上，于是形碎影飞。

太史公有云：神者生之本也，形者生之具也。影因形生，然而形之外还有神，即人的精神与灵魂，这才是生命的本体。比之于神，形不过是承载生命的器具，而由形所衍生出的影子，就更不值一道了。所以，这影子，若非来自自己，不要也罢。

2023.12.14